好运气似乎在第一次捕鲸时用光了,我们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连一头小鲸鱼都没见过。船长和切斯先生都焦灼不安,失去了耐心。
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水手们并没太多消遣,晚饭过后船舱里有打牌赌钱的,有吹嘘自己捕鲸经历的,还算热闹。此时托马斯正认真地听劳伦斯先生讲述他第一次捕鲸经历。劳伦斯先生那时不比现在的我大多少,能叉到一头鲸鱼的确是一件相当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故事结束后,我和托马斯都意犹未尽。
我们回到船舱位于角落的床上。他喝了半罐子水,然后递到我手中。
“汤米,” 我小声说,他会意凑了过来,“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 托马斯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变的惊恐严肃。“谁?”
“柯芬。别回头!”
托马斯听我的,没有回头去看,我还不想坐实托马斯是我的“同谋”这件事。“他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知道的?” 托马斯说。
我把事情的经过细致地向托马斯讲了一遍,他眉头紧锁,嘴巴抿得都看不到嘴唇了。“这的确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举报你呢?他很容易就能跟波拉德船长说上话不是吗?” 托马斯说。
“我猜是他想攥住这个把柄,拿来要挟我。” 我说。
“他要挟了吗?” 托马斯问。我摇头。他叹了口气,略带责备地说:“真不敢相信,你过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对不起。我只是还没想好。” 我说。
“什么?”
“……或许我们装作上船后才认识才是最明智的。” 我说。
托马斯并不认为这能让人信服。他握住我的手,环顾四周,低声安慰我:“别担心,就算他去找波拉德船长告状,切斯先生也不会直接赶我们下船的,他会让我们跟着,直到回到塔克岛。”
“我知道你很崇拜他,可即便是切斯先生,女人出海也是最忌讳的。” 我说。
“嘿,别那么想,相信我,切斯先生不会因为一些迷信之言就把我们随便丢在某个陌生的码头的。” 托马斯乐观地说。
我真不忍心告诉他,无论切斯先生捕鲸技术多么出众,有多么宽阔的胸襟,也不过是码头上听着老人的经验长大的海夫,并不是什么能够接受一切有为常理的人。我很怀疑他是否开明到觉得“女人出海会带来坏运气”这句话是无稽之谈。
“已经多少天没见到鲸鱼的影子了?你觉得再这么下去,如果波拉德船长和切斯先生知道我是个女孩,他们不会把原因怪在我头上吗?” 我说
“我相信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 托马斯的语气并没有刚才那么确定。“要不……我去找柯芬聊聊,问问他——”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想让你被牵扯进来。无论柯芬是怎么打算的,” 我看了一眼柯芬的方向,他已经躺下了,“至少他现在还没告诉任何人。至少没告诉他的表哥……”
“莉莉。” 托马斯说,这是他在上船后第一次在人多的地方这样叫我。“别担心,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所以不管你要做什么,让我知道,好吗?让我帮你。”
烛光中托马斯双眼微闪,就好像在那双深色的眼睛后面有两座灯塔,在一片黑夜中吸引人靠近。他是在为我指出方向吗?他一次次主动发出承诺,多次请求与我同行,是因为我所想的那个原因吗?或者他只是不想在成年之前就跟我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同伴道别而已?
托马斯的手指在我手上轻轻揉搓,同样轻柔的是他叫我的名字:“莉莉?”
他只是对人太友善、太重感情,只是单纯的帮我摆脱麻烦而已。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说。
他笑了,对于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来说,他的牙齿相当洁白完美。
夜里耳边只剩海浪声时,船体摇晃从未有过的清晰。如果闭上眼睛,甚至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空酒瓶一般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升降摇摆。木头船发出的吱呀声总是能让人联想到古旧的、在暴风雨中摇曳木房子,相当脆弱,但内部却干燥舒适。或许在火炉旁被火星烧出黑点的地毯上有一条酣睡的狗,而我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中捧着一杯加了许多牛奶和糖的热茶。对面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唯一将其排在自己之前的人。他昏昏欲睡,头歪在一边,大半张脸都暴露在炉火橙色的光亮之中。他手中的空杯就要从手中滑落,我却不愿过去,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醒来时空气冰冷干燥,灰色的木质天花板仍在吱吱作响。我失望地发现四周没有毛茸茸的狗,没有壁炉,没有相对的两只沙发。但是托马斯还在,于是我翻身,悄悄地看着他。他的模样几乎和梦中的一样。
靠近他的念头从未有过的明确。我想亲吻他轻轻闭着的眼睛,期待它们睁开、逐渐聚焦,然后他会笑。如果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那将是一个谎言,我很清楚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期盼。
伙食一天不如一天了,蔬菜越来越不新鲜,成型对肉也很久没有出现在汤盆里了。水手们怨声载道,而困扰船长和大副的却是另一件事。我当然想要尽快结束这次出航,如果真的能带回5000桶鲸油回港,那么佣金将足够我和托马斯到达西海岸了。
我正在刷洗地板,这本来是托马斯的活,但他的手还没恢复。在海上伤口愈合的更慢了,每次帮他换布条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你是怎么混过去的?”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说话声吓了我一跳,差点踢翻了水桶。回过头正是柯芬。
“你是怎么靠近我的?” 我继续刷甲板。
“简单,你刚才想事情非常入神。” 柯芬说。“告诉我,你怎么混过去的?”
“什么?”
他抬眼检查,发现那头干活的水手没注意我们两个,于是低声说:“就算是个陆人,切斯先生也是经验老道的一个,不至于男女都分不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从他那儿蒙混过关的。”
我没回答,他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问我多大了。“足够大。” 我说。
“你应该小心。” 柯芬警告道。他终于按耐不住想要威胁我了吗?“这艘船上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那个无邪的小男朋友一样。每次一靠港,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去找某些慰藉。你猜如果他们发现原来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女孩和他们在一个舱里睡觉会怎么做?”
我气得想要把刷子柄塞进他嘴里,只求他闭嘴。然而我不能激怒他。忍耐更加激增了我的怒气。
“你一定了解。” 柯芬很了解地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说:“毕竟——” 他在觉得自己的欲言又止、故弄玄虚产生了效果之后便走了。
晚饭前我帮托马斯换他手上的布条。血痂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在拆下那些血液凝固了的布条时他的手总是会因疼痛而颤抖。船舱另一头的柯芬正关注着我们,他戏虐的表情简直是在提醒我:他攥着我的秘密,他可以决定我的命运。
“嗷!” 托马斯叫了一声。“轻点儿,拜托。” 想到柯芬,我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大了,扯痛了托马斯的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我轻一点儿……” 我轻轻地往托马斯手上吹凉气,接下来我的动作无比轻柔。
“没关系。” 托马斯说。我的余光能看见他此刻正盯着我看,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听到我心脏前所未有的跳得起劲,呼吸变得不自然。为了掩饰,我和他聊起波拉德船长在他的船舱里已经几天不出门的事。聊着聊着,我的神经就缓和下来。
托马斯看着手上的新布条,表情奇怪地向我道谢。听他对我说“谢谢”感觉很奇怪,我讨厌听他这样说。